文章
煲山.煲海.煲香港
电影《姊妹》里头一幕,黑人女佣艾比琳怀里抱著白人女娃史基特,操著不合文法的英语抚慰著她: You is kind. You is smart. You is important。不知何以使我想起每个香港煮妇总有那么一只十分宝贝的砂煲。
砂煲之于粤式生活,的确就是You is kind. You is smart. You is important。
我的母亲来自再典型也没有的闽派家庭,一位台北西区少女,渡海远嫁成为香港媳妇,首当其冲的是必须学会煲汤。午餐碗盘才刚洗净,晚餐汤料须先备妥,只见一只中广身材的瓮形砂煲,时而大火时而小火,时而哼哼唧唧吐著大烟,时而呼呼噜噜冒出小泡,妈咪时而炆蒸时而掀盖、时而在盖缘底下插著一枝筷子好让空气流通,比起叶问咏春,这可能是流传更广的广东功夫。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──一只堪用耐用的砂煲,香港煮妇个个疼惜如珍宝。
一只砂煲,煲罗万象
尽管如此,砂煲毕竟不是唐三彩、青花瓷,而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厨房标配,获得一只并不困难。贯穿油尖旺区的上海街,至今仍有许多贩售厨具/餐具的老舖,传统匠人比如万记砧板、陈枝记老刀庄,新型批发比如新达厨具、I Love Cake 等等。而在木器陶瓷专门的永安号,可以觅得让人心心念念的砂煲。由此开始,也就拉开一出香港煲菜的序幕。
翻开粤语辞典,搜寻关于烹饪的动词,除却国语常见的煎煮炒炸,竟有洋洋洒洒两三百种。炆不同于焖,焗不同于烤,渌不同于焯,各有各的微妙差异。
粤菜厨艺之精细讲究,由此可见。其中,煲又是一门独到学问,原是名词,后来引申所有使用砂煲料理的过程都可以叫作「煲」──煲汤、煲饭、煲粥、煲凉茶、煲糖水,以及近年大牌档时兴的各种啫啫煲,其实万变不离其宗。
到香港,煲山煲海吧!
台湾冬季吃锅,香港冬季吃煲,特别每年十二月廿一日前后,团圆仪俗比起除夕更加讲究。粤人普遍有冬至大过年的思维,围炉可以不围﹁炉﹂,却非得围著一只﹁煲﹂,兼之粤人素有食补观念,因而从街市到超市、从老舖到杂货,各种汤料食材纷纷出笼,走在上环西环一带,空气因子里无一不是海味腊味。且一如台北中秋──即使家里不开火,也要上馆子吃烤肉──香港冬至则是,即使家里不开火,也得请人煲汤煲饭煲糖水,漫街煲菜餐厅门庭若市。
于是,若要问我,一年到头香港哪个季节合适旅游,官方说法是四季皆宜,私心推荐却是岁末年终。不单冬至、圣诞、跨年接力而来,一席滋补润肺盛宴于焉开展,就是视觉上张灯结彩,嗅觉上浓馥芬馨又安魂定神。尤其农历新年在即, 趁此机会上上海街买只砂煲、上永乐街买尾咸鱼、上高升街配几味药材,正好给年夜饭添些港式风情。
煲糖水:谁说良药一定苦口?
与香港朋友约会,续摊是理所当然,不过续的不是喝酒摊,而是糖水摊。糖水来历同样不浅,元初周密《武林旧事》已有记载南宋临安时兴的几款甜品,像是雪泡缩皮饮、梅花酒、香薷饮、五苓大顺散等。而盛产甘蔗的岭南,比起江南气候又更溼热,具备不同功效的糖水于是大行其道,包括豆类糖水(红豆、绿豆、眉豆)、药材糖水(百合、莲子、桑寄生)、五谷糖水(芝麻、核桃、杏仁)、瓜果糖水(蕃薯、木瓜、雪梨)。
在此必须说明的是,香港所谓「糖水」意同甜汤,而非芒果爽、芒果捞、芒果糯米糍一类的甜品。后者是以热带水果为素材的冰品,有液态有固态;前者尽管可以冰冰地吃,多数时候为了食补功能还是热热地吃为佳。我们往往会因为咳嗽、伤风、润肠、体虚种种缘故煲山煲海正宗寻踪而煲糖水,然而吃甜品却几乎没有任何疗效,只为图一时爽快。
大口吃饭大碗饮汤,这就是香港!
香港著名学者作家梁秉钧(笔名也斯)的诗作如此写道:「从日常的炉灶上累积情理与世故/混和了日常的八卦与通达,勤奋又带点/散漫的……那些说不清楚的味道」,表面说的是鸳鸯,一种极其普遍的大众饮品,暗里指的也是香港本身,八卦而通达、散漫也勤奋。但它同时也可以用来形容一切炉灶上随氤氲而生的情理事故,自然包括那只砂煲里的…那些说不清的味道。
使我想起,某年母亲生日,我赴日携回一只表面上了层层透明晶釉的陶锅,以为大可用来烧制几个大牌档当家菜色,像是羊腩煲、通菜煲一类。却没料到,正是因为这只日本砂煲过于光洁细致、尊爵不凡,妈咪深怕烧坏了它,顶多只能文火焖煮,少了香港街头那种「大口吃肉、大碗饮酒」的豪气,没用几次,就收进了橱底。十来块钱、廿来块钱的香港砂煲,还真有它的存在必要,即便穿煲掟煲亦在所不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