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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金庸的地方就有江湖

【作者】
文_红眼/旅读、黄进荣、唐宇鹏/中国旅游、邝介文/旅读 图_Cheerimages、RF123、曾令愉/旅读、邝介文/旅读
2024.05.16

小虾米教会我的那些江湖事

金庸百年诞辰,香港过去几个月大肆举办了不少纪念展览,民间亦涌现许多「金迷」珍藏。一九九六年由台湾游戏开发商河洛工作室推出的《金庸群侠传》,如今已成为「金迷」和电玩迷高价竞夺的收藏品。但就算买得到一张原装正版的游戏光碟,买不到的是那个曾经前卫和美好的 DOS 年代。

金庸小说有旧版、修订版及新修版之别,可惜我家中书柜那一整套金庸作品集早已泛黄发胀。旧版乃是早年报刊连载集结成册,文句稍有粗疏,但资深书迷却有一份初恋情意结,偶然在网上拍卖惊见七〇年代初印旧版的叫价令人咋舌。念头一转,尝试搜寻「金庸群侠传」再看一眼,果然同样所费不赀。

 

掉入金庸的多重宇宙

《金庸群侠传》称得上是 DOS 平台晚期最成功的华文电子游戏,不只因为它顶著金庸武侠小说的光环,而是游戏本身从概念到设计都是一个时代的经典,不愧对「电子游戏中的金庸」之名。故事预设了三个主人公的名字:金迷、徐小侠和小虾米,但普遍玩家都喜欢初始能力值最低的小虾米。

故事讲述小虾米刚刚买了最新发售的《金庸群侠传》,却被命运选中,掉进《金庸群侠传》这个超真实的 VR 世界里,需要「亲身」体验游戏过程。在网际网路都未普及的 DOS 年代,河洛工作室已经凭著 pixel-art 规格构想出一款如此后设的 VR 电子游戏,只可惜三十年后的今日,超真实仍未成真,所谓 VR 游戏仍停留在佩戴头罩式装置的儿戏阶段。

唯一能够比对的是,《金庸群侠传》确是今日开放世界游戏模组的先驱,但与之相比,它没提供游戏地图,没任务清单,小虾米有的只是一个纪录座标的罗盘,然后带著它到处乱逛,目标是要找寻失落在游戏世界里的十四部金庸小说。但没看过金庸小说的小虾米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,找什么角色,像盲头乌蝇一样路经每个地方都打听一下,细心阅读角色对话所暗藏的提示,慢慢将一点一点的线索连成情节。

 

拥有金庸的少年

在没有网络的单机游戏世代里,所有虚拟的体验都很真实,譬如说,有一段时间班上男同学终日都会乐此不疲讨论著游戏进度,感觉就好像在客栈打听各种江湖传闻一样。后来有同学的哥哥不晓得从哪里得到一份来源可靠的《金庸群侠传》攻略,其实只是皱巴巴几页纸的通关流程,随即像武林秘笈一样在班上争相传阅,有人拿去文具店影印,有人手抄,甚至想要独吞。

至于玩得较顺利,或是已经读过金庸原著的人,就会摆出江湖百晓生的架子,滔滔不绝解释任我行为何被囚禁在梅庄,提醒要在青城派触发隐藏对话,林平之才会找到辟邪剑谱。但梅庄和青城派又在哪里呢?《金庸群侠传》的游戏地图著实大得惊人,由于资讯不流通,那时候同学之间就流传著各种版本、真伪难辨的手绘地图,而且行文格式跟《山海经》如出一辙,就是:方位、距离、有山有兽。举个例子,从灭绝师太所在的峨嵋山往西而行,稍远一点就是段誉跪拜神仙姐姐学到凌波微步的无量山洞,再往上走会看到西域白驼山,然后一直往上就会见到光明顶。

 

玩家世界,自成一格江湖

这种不方便玩家的设计,当时并不构成问题,甚至是它的魅力。但今日逐渐变成一个电子游戏都要讲求便捷的世代,游戏开发商深知新一代的玩家习惯三分钟速食,一旦迷路、卡关,或接收不到足够指引,就很容易失去兴致,选择放弃,于是整个游戏介面都不厌其烦为玩家写清楚行动步骤,要往哪里走多远,遇到什么角色,收集什么道具,这个章节总共要完成多少个任务等等,愈是标榜开放,它是引导机制愈是微小。

但《金庸群侠传》昔日提倡的设计宗旨是「好游戏不多话」,他们对小虾米的耐性和金庸小说的丰富文本很有信心,而在金庸原著小说的基础上,游戏的谜题和等待玩家发掘的线索,都刚好跟小说内容息息相关,譬如小龙女将绝情谷的座标抄在蜜蜂翅膀,到处收集「玉笛谁家听落梅」的食材,才可以跟洪七公学降龙十八掌,呼应小说情节之余,又见游戏制作者的心思。而对金庸书迷来说,它还提供了许多延伸联想。例如,六大派围攻光明顶的时候,小虾米可以邀请虚竹一同前往,让他遇到自己的亲生父亲,同样道理,小虾米可以带著段誉一起挑战一灯大师,以六脉神剑硬接一阳指,但理论上一灯不可能杀死玩家,因为段誉是他祖父,那会构成祖父悖论。

 

实体小说.实体旅行.实体父子情

其实,第一个鼓励我去读金庸原著小说的人,应该是我父亲。当初我觉得父亲跟我一样没看过金庸,后来再想,他年轻时多多少少都一定有接触过金庸,只是陪我再看一次。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,对一名初中学生有一定阅读门槛。我和我父亲最初一起看的是《射雕英雄传》,他先看,我再追上去。后来我愈看愈入神,到我看完第二册,他还未看完第三册,变成我催促他看快一点。那时候,父子俩经常蹲在厕所看书,而且一蹲就是半晚,让我妈觉得相当头痛。

父子俩一起看武侠小说的日子,应该是我跟我父亲最亲密的时间,不过这段时间并不算长久,大概就持续了三至四部金庸作品,后来不晓得是父亲工作忙碌,还是自己进入反叛期,余下的金庸小说都是在班上同学讨论之间陆续看完。说起来,《金庸群侠传》曾经让我有一直有个美丽的误会,我以为游戏地图其实是中国大陆的地图。回归初年,一个香港初中学生对中国地理是零概念。

《金庸群侠传》后来推出不少续作,譬如变成线上游戏的《金庸群侠传 Online》,但我都没再沉迷。转眼已是网络游戏的年代,我亦已经大学毕业,那几年,跟家人关系愈来愈差,稍有不顺,或是工作和下一份工作交接之间,就会去中国大陆流浪一下,华山少林,北京苏杭,避暑山庄,都有去过。欸,听著好像是从段誉身上学来的。那时候,还未出现智能手机,是真的拿著一份中国省市地图、一本笔记簿,抄记火车时间表、前往某个景点的路线资料等等,又随身带著几千元人民币,朋友说很危险,教我做一个暗袋缝在裤子里,第一次抽菸,第一次醉酒闹事,都是在断断续续的旅途上发生,真有一种小虾米初出江湖的感觉,也是我跟中国大陆那些名山大川最亲密的年代。

 

抽离游戏之外,落入虚拟现实

不过,就像所有亲密关系都会去到某天突然完结,屈指一数,确实隔了一段很长的时间,我没再去过中国大陆任何城市。疫情之后,随著艺术展览及巡回演出复苏,工作关系总算去过几趟,出差其次,主要是想亲眼看看「上面」的世界变了多少。结论是,我并不习惯一个到处都需要刷二维码,到处都有刺眼 LED 电子广告牌、Voice-doll 语音广播和植入式广告的城市空间,有外国学者形容今日的中国一线城市很 cyberpunk,我觉得是一个模拟 cyberpunk 的手游世界才对,到处都是付费充值和解锁提醒,整个游戏介面都是点击按钮那种。对,就是那种令人讯息疲劳的开放世界游戏。

当城市运转的方式有变,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亦同样跟著改变,例如跟著它走向电子化,完全依赖智能系统,变得特别像个 NPC 角色。劳动形式由过去的体力劳动、情感劳动,变成不需要体力和情感的劳动,也不需要对话和互动,可能比游戏世界的 NPC 还要像一群 NPC。真正令我想起《金庸群侠传》的并不是什么金庸百年诞辰,而是如果《金庸群侠传》描述主角跌进一个超真实的 VR 游戏世界是我们对于未来世界的某种期许,那疫情之后的中国大陆──当年那张开放世界地图的原型,算是应验了我们一个栩栩如真的 VR 世界。但我怀念那个没网络的江湖,那个跟我父亲轮流蹲在厕所看(实体)小说的年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