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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编辑室报告】祖师奶奶的一声叫卖
初到台北,觉得自己大有学习台语之必要。尤其外婆顾忌奶奶老年移民,恐怕心下寂寞,不时寻她一 起上进香团。外婆只说闽南话,奶奶只说广东话,把我夹在中间,充作翻译。我的第一个台语老师,是每回转进巷弄里来的土窑鸡车。喇叭震天价响地喊著:土窑鸡,土窑鸡,土窑猪脚,又搁来了。我有样学样,还没吃鸡,先会叫卖。直到长大,这才知道卖的是土窑鸡,不是香港的土油鸡。
日后读到张爱玲的一篇短文,关于一个歌喉嘹亮的江浙贩子,小玉说书般地引起她的注意。因其叫卖如歌,操的又是吴语,始终弄不清兜售的是炒炉饼还是草炉饼(饼要如何炒?炉要如何草?) ── 读到这里,当下轰然,觉得天涯知己。
整个封面故事写作过程,正值肺炎疫情顶严重的时候。尽管公司允许远端工作,毕竟书写对象是「祖师奶奶」,希望能够处在一个正襟危坐的状态,还是按时出门上班。
走在气压低迷的台北空城,我每日买一个抹茶泡芙、或酥皮蛋塔、或千层蛋糕慰劳自己,自以为是张爱玲,于陷落的香港,漫天日军砲弹底下,四处寻找冰淇淋。
今年是张爱玲百岁冥诞、廿五周年逝世,也是我阅读张爱玲的第二十年。安排杂志主题以前,主管还是迟疑,再三问道:「确定要做这个题目吗?」我斩钉截铁称是, 人生少数斩钉截铁的时刻。办公桌 上放的是她的相片,提著印有她的插画的布袋上街觅食,不时哼著刘若英唱的那首电视剧主题歌,规定自己两个月内不得阅读其他作家。 我研究所学的是表演,演了几出学生制作,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般入戏的时候。
昔人已乘黄鹤去,我在网路书城将她列入追踪对象,原先不过是聊表敬意,却不时收到来讯通知,您喜爱的作家有新作品了 ── 吓得我三魂去了七魄。这些年来,那些写在信封、帐目、传单背面的字迹,拼拼凑凑、修修整整,每隔一段时间便又生出一本「从未发表」、 「压卷之作」,以为自己终究可以从张爱玲学校毕业,网路书城又来讯息。作为书迷,只能哀叹几声, 复又喜孜孜地下单订购,根本断舍不离。
使我想起那辆土窑鸡车。放学以后,兜在妈咪身边念给她听。除 了(我以为的)土油鸡,另外兼卖蒜头鸡、烧肉粽和臭豆腐。多年下来,我所能说的那些台语当中,还是只有土窑鸡一段无懈可击。随著城市与我一同拉拔高大, 台北街头再不见类似餐车的踪影, 那才真的昔人已乘黄鹤去了。于是,在这个至少此地尚存黄鹤楼的年代,我们且妥善地珍重张爱玲的一声叫卖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