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家床底长满了青草，盛放著黄花。屋顶上停满了鸟儿，那些鸟儿的小脚印细碎闪烁地移动著，清晰可爱，给人一种『叽叽喳喳』的感觉，虽然我们没有听到牠们在叫。⋯⋯看牠们浑然不觉，放心大胆地在我们头顶一览无余地展示牠们的快乐。有时我妈会爬上柜台，站得高高的，用手隔著顶棚轻轻戳著那些脚丫。开始牠们不觉察，只是可能感觉有些痒吧，便在原地蹭两下。后来我妈戳重了，开始敲击，牠们也只是漫不经心跳开去，就像在大树上感觉到一片叶子抖动那样不经意，一点也不大惊小怪。我妈满脸的笑，但忍著不出声，鸟儿们跳到哪儿就点击到哪儿，想像鸟儿们纳闷奇怪的表情。

听起来我们跟大自然有多亲近似的。其实不然，在这里牛总是来抵我们帐篷的桩子，狗偷我们晾的干肉，顾客和我们吵架，风也老掀我们的屋顶，我妈就从森林里拖了几根小倒木回来，⋯⋯想著用它来压著棚布，风就没办法了。结果刚刚搁上去了最后一根，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『劈哩叭啦』、『唏哩哗啦』房子给压塌了。

最不能忍受的是雨天，四面八方都是水，水晶宫似的，⋯⋯我妈一般把我家帐篷唤作『鱼网』。⋯⋯在那个『鱼网』里睡觉，被子上还搭一层塑胶纸。雨时不时总会有，打在屋顶上，房子里也会有碎雨如濛濛雾般洒下，枕巾和被头潮潮的。有时雨下著下著就渐渐感觉不到水雾了，外面静静的，又让人莫名地激动，上面的天空朦朦地幻著动人的红色。我便知道下雪了。」

李娟的文字几乎是不可以分析的，看她的《山野》系列，对著那个一下雨就四处滴水的塑胶「鱼网」里的「生存真实」，做不了任何事，只能眼睁睁地看著。那些她记述的事物与人本身像梦境一般难以抵达，正像她的人那样也几乎是难以抵达的。

文字平平常常，却记述了一个又一个生活中异常闪光的时刻，她写早上在露天炉灶上煮稀饭的外婆，写在爬山松上发现了一个麻雀窝的妈妈，写小孩努尔楠丁丁当当五光十色的说话声，写在河边洗衣服时一个五六岁的哈萨克小女孩在岸边系马，从沼泽那边黄羊一样跳跃过来，径直走向她，默默对坐了一个下午，写头发被爸爸剃得光光的小女孩库兰，手持大棒，勇敢地追狗⋯⋯最早接到李娟投稿的作家刘亮程说：「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已经很难写出这样的东西了。那些会文章的人，几乎用全部的人生去学做文章了，不大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。而潜心生活，深有感悟的人们又不会或不屑于文字。文学就这样一百年一百年地，与真实背道而驰。只有像李娟这样不是作家的山野女孩，做著裁缝、卖著小百货，怀著对生存本能的感激与新奇，一个人面对整个山野草原⋯⋯我相信土地会长出麦子和谷子一样长出自己的言说者。」

真的，我想李娟只可能安适于她自身的生活与言说中，她的言说，就像是大地长出麦子一样，是沉默的，难以说出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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