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人過年也有不足以為外人道的艱難。上有上的困頓，下有下的苦楚， 莊頭（佃農領袖）走了很長的一段辛苦路，好不容易趕上了進寧國府繳稅，賈珍卻算來算去，還是不夠用。何況更有一大群世襲的窮官在京裡嗷嗷待哺呢。唉，萬般皆是錢的問題，想要風風火火過一個年，我們還得先從《紅樓夢》裡重新思考經濟學的問題了。

過日子難，過年難上加難。

這半年一度的結算會議，比起賈珍設想的五千兩收入整整少了一半，身為老闆自然不會開心。那麼五千兩銀究竟是多少呢？試想，單單為了元妃省親，賈府決定自組戲班，提出的預算竟高達三萬兩（詳見P.62），則賈府這個外強中乾的年，大致情況便不難想見了。

男主外有收入的難處，女主內則有支出的難處。

在《紅樓夢》裡，過年其實就是一連串的經濟活動。我們看時序進入臘月，離年日近，王夫人與鳳姐便開始治辦年事。而小說場景卻是從賈珍那邊拉開了序幕。他們開宗祠，著人打掃，收拾供器，請神主， 又打掃上房，以備懸供遺真影像。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，皆是忙忙碌碌。

獎金入賬，快到光祿寺ATM刷本子！

這一邊，子孫期待領到長輩的紅包；那一廂，長輩也期待領到皇上的恩賞──賈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，但皇上給的壓歲錢價值並不在錢本身，而是一種天恩。於是希望早早領了來，先給老太太見過，置放在祖宗的供桌，上領皇上的恩，下托祖宗的福。有了這份體面，可抵得過他們自己用一萬兩銀子來供祖宗，最是沾恩錫福。但其實，除賈府這樣一二家之外，那些世襲窮官兒家，若不仗著這項銀子，不然拿什麼上供過年？

於是我們看見賈蓉捧了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。然後陪笑著說：「今兒不在禮部關領，又分在光祿寺庫上，因又到了光祿寺才領了下來。」光祿寺這個官署源於漢朝，最初為接待外國僧侶的地方，後經歷朝歷代逐漸發展成為掌管酒醴饈膳之事的機構，到了清朝，便是管理祭祀食品的官署。總之，賈蓉去那兒跑了一趟，也見到了他父親的許多老朋友。

北京大觀園©視覺中國

年關難過關關過，劉姥姥初登場。

遠在千里之外（無論是物理距離還是宗族距離）的劉姥姥，是個久經世事的老寡婦。如今雖然依靠女兒女婿過日子，怎奈家業蕭條，眼看著天氣冷將上來，家中冬事遲遲未辦，女婿王狗兒未免心中煩躁，吃了幾杯悶酒，在家裡閑尋氣惱，劉姥姥看不過，只好捨著一副老臉去碰碰遠得不能再遠的遠親榮國府，若是能得著點好處，於大家都有益！

經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提醒，劉姥姥這才曉得如今府裡當家的是璉二奶奶，小名叫鳳哥。歷經一番周折，頭一次來到榮國府的她就見到了真佛！只見那鳳姐坐在金線閃的大坐褥上，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，圍著攢珠勒子，穿著桃紅灑花襖，石青刻絲灰鼠披風，大紅洋縐銀鼠皮裙，粉光脂艷。先是說了幾句「家道艱難」的場面話，終究還是賞了劉姥姥二十兩銀子，當下喜得她渾身發癢，心想這個年關可以過得去啦！

過年風風火火，阮囊羞羞澀澀。

嚴格說來，劉姥姥家雖窮，倒也比下有餘。所以拖著老臉打秋風，不過是因為「冬事遲遲未辦」。所謂冬事，包括冬衣、治病、祭祀等等，諸如此類基本溫飽之外，稍微更上一層的開銷。你我如今也是如此，許多人一年到頭勤勤儉儉，為的就是年節前後可以任性一回。何況平日無須克勤克儉的賈氏一家，到了眼下更是要肆無忌憚地鋪張了。

過年是經濟，也是人際，然而經濟與人際總是相互拔河，實難求取平衡。對外，得要撐起門面，維持名聲氣派；對內，則是安撫家眷，不能透出一絲左支右絀的徵兆。凡此種種像是一年一度的大閱兵，家家戶戶都在展示「軍事肌肉」。即使到了現在，一個年的好過與難過，又何嘗不是一連串經濟與人際的盤算取捨呢？相信賈府的男女主僕都深有體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