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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成功的內心世界:英雄人生的三大試煉

【作者】 曾令愉Lynn
文_曾令愉/旅讀 圖_圖蟲創意、RF123、金門觀光旅遊網、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、視覺中國、cheerimag
2024年8月號 第150期
2024.08.06

日籍西方學者唐納‧基恩說:「歷史上沒有幾個人物的人生,比國姓爺更富有戲劇色彩。」用戲劇色彩來形容鄭成功的一生,並不誇張。英雄神話敘事學「英雄旅程」理論(Hero's journey)的「啟程──試煉──歸返」三幕結構,正非常適合解讀鄭成功一生的轉折。

 

啟程在上個單元已說完了,可以閱讀這篇講述有關鄭成功的出生:影響鄭成功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至慈至悲引渡海洋之子的一生

 

現在來談談他的試煉。

 

當年在平戶千里濱出生的那個小福松,7歲時被接回父親鄭芝龍的家鄉福建,改了個名字叫鄭森。鄭森相當用功,明明母語是日語,但他卻在極短的時間內熟習中國古籍(尤其喜愛《春秋》),14歲考中秀才,20歲入南京國子監。

 

也是在20歲那年,他在南京悲聞李自成攻陷北京,崇禎自縊,自此「反清復明」的戰魂曲在他人生敲下第一個音鍵。接著,他被賦予「國姓成功」的名字,這原應是他人生高光的時刻,卻接連遭遇父親降清、母親遇害、隆武駕崩等不斷打擊,迅雷般猛烈轟進主旋律。他焚謝儒服,在烈嶼(小金門)吳山頂上誓師抗清,17年征戰生涯高潮迭起、狂暴動亂,卻始終有低低的哀鳴潛藏其中。那哀鳴的本質,不僅僅是滿清或荷蘭等外在敵人所施加的壓力,還有人性內在的試煉與考驗。

 


廈門鼓浪嶼鄭成功雕像 ©RF123

 

 

第一道試煉:父親缺席

 

鄭成功7歲才到中國,20歲就面臨明朝的覆亡。「明朝子民」的身分在他身上,其實不過短短十餘年,何以鄭成功對明朝的歸屬感比任何人都要強烈?甚至在抗清的路上,即便鄭氏實質勢力早已超過皇室,他卻始終奉朱氏為正朔,未曾有稱王之想?

 

小說家平路在《夢魂之地》寫道:「他始終是得不到父親讚許的孩子。大人辜負了孩子,那是難以平復的創痛。」這個「他」,指的是神壇上的三太子哪吒、政壇上的蔣經國,也是在戰場上始終沒有獲得父親鄭芝龍支持的鄭成功。若以心理學「缺席父親」(father absent)的理論來看,鄭成功在忠與孝之間的抉擇,很可能是君臣父子錯位,劇烈反差所導致的結果。

 

在鄭成功的人生歷程中,童年時期父親是物理上的缺席;而到福建之後,鄭芝龍忙於事業,恐怕也沒時間陪伴兒子。上官鼎《妖刀與天劍》寫鄭芝龍為福松改名鄭森這一橋段時,指出這件事其實造成童年福松的失落感(連他熟悉的名字「福松」也要被改成陌生的「鄭森」),彷彿並不認同福松的過去,在父子間既有的距離上再加深一層隔閡。而在日後鄭成功鎮守仙霞關時,鄭芝龍不但不發兵糧,甚至不惜用計架空關防,形同放清兵入關,這不只否定了鄭成功的志願與事業,更間接導致了鄭成功母親田川氏罹難……凡此種種,都是比物理缺席更為深刻的心理缺席──父親,在鄭成功心中不但是缺席的,還是個會疼痛的傷口。

 

金門國姓井 ©金門觀光旅遊網

金門國姓井 ©金門觀光旅遊網

 

然而,同樣是跟名字有關,在隆武帝身上卻產生了完全相反的結果。他之所以賜國姓與成功之名,乃是出於對眼前這位青年才俊的肯定與喜愛,同時他更賜與鄭成功招討大將軍之銜,以及象徵實質權力的尚方寶劍,交託了完全的信任。對於長期缺乏父親肯定的鄭成功來說,隆武帝可以說是以「君」的角色填補了「父」的空缺,對照之下,鄭芝龍不過將兒子視為一枚權力布局的棋子而已。

 

心理學家弗洛姆說:「和母親代表著容納、情感、內部世界不同,父親代表外部世界,及其秩序。」隆武帝不但彌補了鄭芝龍在鄭成功心中造成的傷口,更構成了青年鄭成功賴以遵從的父權秩序。於是便不難理解,何以他終其一生以「國姓成功」自居,更在揮軍金陵時寫下「試看天塹投鞭渡,不信中原不姓朱」這樣的句子──他對於自身存在的認同感,早已經不是作為一家之姓的鄭氏,而是奉身於一整個國家朝廷的「國姓」了。

 

大正或昭和時期所發行的安平熱蘭遮城遺址明信片 ©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OPEN DATA

大正或昭和時期所發行的安平熱蘭遮城遺址明信片 ©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OPEN DATA

 

 

第二道試煉:部屬背叛

 

明鄭歷史另一個經常被討論的關鍵議題,是背叛。在瞬息萬變的時局,一人一念牽動一族存亡,各方群雄審時度勢,背叛、投降、倒戈、暗通的道德標準一再被挑戰──寧死不屈究竟是節烈或愚忠?貪生苟活是變節或留得青山在?

 

此類情事在鄭成功身邊經常發生,他也展現對背叛者的強烈反感,外在影響的是實際勢力與人才的流失,內在則動搖鄭成功與部屬之間的信任。舉個例子,1652年鄭成功兵圍漳州城時,清朝福建巡撫陳錦的奴僕庫成棟將陳錦刺殺了,提頭來投靠鄭成功,原以為會獲得鄭成功賞賜,不料鄭成功卻認為僕隸戕主是大逆,「大逆何以勸後?」下令把庫成棟拖出去斬了。庫成棟大驚,向鄭成功哀求道:你若饒我,一定有更多聞風前來投靠者,你就可輕鬆拿下八閩了啊!但鄭成功堅決地說:「得八閩者,一時之私利也;誅叛逆者,萬世之公義也。吾終不忍以一時之私利而廢萬世之公義!」可見,忠貞與背叛在鄭成功心中是行事終極標準的一把尺,不由分毫退讓。在成功心中最痛恨的背叛,自然是父親鄭芝龍降清,此外還有兩件對他影響極大:施琅與黃梧。

 

©視覺中國

©視覺中國

 

施琅,本名施郎,降清後改名琅。他比鄭成功年長三歲,很早就加入鄭芝龍麾下。1646年鄭芝龍降清時,施琅原也隨之,隔年又奔回鄭成功陣營。平心而論,在鄭成功抗清戰役中,施琅立下不少戰功。然而施琅性格頗為恃傲,成功對他早有防備之心。後來,施琅擅自殺掉鄭成功親信部屬曾德,引起成功大怒,欲抓施琅問罪;施琅逃走,鄭成功便殺了他的父親與弟弟,使得施琅憤而再次降清,時為1651年。

 

施琅報仇,三十年不晚。他這一叛,雖沒有直接對鄭成功的勢力造成立即打擊,卻種下了日後明鄭政權覆滅的關鍵。1681年,鄭經薨,施琅被康熙授予福建水師提督,伺機而動,最後以因剿寓撫的軍事手段,在1683年親自率軍擊敗明鄭水師,迫使鄭克塽投降,南明皇族寧靖王朱術桂自盡殉國。

 

相較於施琅叛變影響醞釀多年,還有另一次對鄭成功帶來立即衝擊的背叛事件,那便是黃梧。黃梧原本在1651年投入鄭軍麾下,1656年他與蘇茂失守廣東揭陽,鄭成功以輕敵損兵之罪斬了蘇茂;至於黃梧,鄭成功則希望他將功贖罪,於是將最重要的海澄(今福建漳州龍海區)交給黃梧鎮守。不料,黃梧卻決定叛變,投降滿清並將海澄獻給清廷。

 

對鄭成功而言,施琅叛逃大概是意料之中,然而黃梧叛變卻完全意料之外。所以他痛心地說:「吾意海澄城為關中河內,諸凡盡積之,豈料黃梧如此悖負,後將如何用人!」海澄易守難攻,是鄭軍守護金門、廈門最重要的外圍據點,並且鄭成功大半積蓄都存在海澄。這一叛,讓他損失「糧粟二十五萬石、軍器、衣甲、銃器及鄭軍將領私蓄無數」之外,還有學者認為此事影響到北伐的時間點,間接導致南京之役吞敗。

 

但比起勢力的削弱,或許更重要的是鄭成功最後那句「後將如何用人」──他對人性的困惑與不安全感,更深刻了。

 

©視覺中國

©視覺中國

 

 

第三道試煉:戰爭創傷

 

鄭成功征戰抗清的這一路上,最接近成功的一次,是為北伐南京之戰。1659年,在參軍陳永華等人的支持下,鄭成功決定北伐。與浙東的張煌言會師聯手,一路勢如破竹,先後攻克瓜州與鎮江,嚇到順治皇帝甚至萌生回關外避風頭的念頭。可是,就在張煌言、鄭成功兵力雙雙抵達南京城外之後,出現了歷史上最讓眾學者困惑與辯論的問題:鄭成功為什麼一直按兵不動?明明只差臨門一腳,鄭成功卻圍而不攻,導致清兵有餘力回防,局勢大幅逆轉,鄭軍最後吞下敗果。

 

關於鄭成功按兵不動的原因,眾說紛紜。有人認為他因嘗到勝利的甜頭而輕敵;有說他是中了緩兵之計,心軟相信清兵會依約投降;有說因為他不擅長陸戰所致;也有人認為是南京城不易攻破,故鄭成功打兩手策略:一邊圍城施加壓力,一邊收復上下游城市,製造出清兵走投無路的情勢,迫其開城投降。但不論如何,以結果論而言,鄭成功這一戰終究是敗了,而且折損了他心愛的大將甘輝與萬禮,不得不退回金廈,才開始思考進取台灣的可能性。

 

金門鄭成功觀兵弈棋處 ©金門觀光旅遊網

金門鄭成功觀兵弈棋處 ©金門觀光旅遊網

 

關於攻台逐荷之役,待會再說。我們將時間快轉到鄭成功1662年逼退荷蘭人後的情形。這個時期的鄭成功,原本正準備討伐在呂宋屠殺華人的西班牙人,卻不到幾個月便病逝在熱蘭遮堡。他在死前哀嘆道:「自國家飄零以來,枕戈冷血十有七年,進退無據,罪案日增,今又屏跡遐荒。遽捐人世,忠孝兩虧,死不瞑目。天乎,天乎!何使孤臣至於此極,吾人又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?」有人說他捶胸頓足、大喊大叫後死亡;也有人說,他將自己的面目抓破而逝。

 

這或許是他誓師抗清以來,唯一卸下心防的話語。「枕戈冷血」、「罪案日增」、「忠孝兩虧」,或許他一路走來都強逼自己戴上鐵面無私的盔甲,化身冷血的戰爭兵器,但他內心仍有一個長期被恐懼壓抑的福松、一個富儒生仁厚之心的鄭森──「成功」這個包袱,他揹得太久了,也太累了。當代精神醫學有所謂「創傷後壓力症候群」(PTSD),而從事殺害他人或動物等殺生行為者如士兵、屠夫等,更常出現「加害者創傷壓力」,症狀包括性情大變、情感解離、暴躁易怒、過度警覺、失憶、恐懼等。多年來,鄭成功出兵時總是自稱「罪臣國姓」──在眾多外人為他取的稱號裡,「罪臣」是唯一一個由他自己取的。所謂的「罪」有太多種答案:出師未捷之罪?勤王不力之罪?不孝父母之罪?罪誅部屬之罪?又或是戰爭牽連無辜百姓之罪?對這種種的「罪」,他顯然是有自覺的,若說他是PTSD患者,也毫不讓人意外。從鄭成功死前所說的話語,與他抓面而逝的瘋狂舉止來看,相當有可能就是PTSD發作導致的症狀。

 

回頭再看那功虧一簣的南京圍城。他之所以按兵不動,會不會是潛意識中的福松與鄭森暗自呼喚成功減少傷亡?或許,連鄭成功本人都不會明白吧。

 

金門延平郡王祠 ©周翠玲/cheerimages

金門延平郡王祠 ©周翠玲/cheerimages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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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8月號 第15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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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令愉

曾令愉

現任《旅讀》雜誌企劃編輯。

1988年生,政大中文系碩士,採訪經歷藝文、建築、教育、旅遊等領域。上班努力做一個文字從業人,下班努力做一個跑步的人。cgcfish@gmail.com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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