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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特別報導】桂香滿城魚蟹肥
古人云「一陣秋雨一陣涼」,立秋過後江淮地區的氣溫隨著冷暖氣團競逐,一點一點地褪去了熱氣。當滿城桂花香起,鮮美魚蟹輪番上桌,江南的秋天就到了。
世界上不會有比八月底江南居民更幸福的人了。
從夏入秋的陡然地舒適涼快,大概是長居熱帶的臺灣人很難感同身受的。所謂「一陣秋雨一陣涼」,在黃河中下游,這幾陣秋雨下在立秋,二十四節氣本是為中原地區打造的生活參考;到了長江流域,秋雨則下在處暑。
古人誠不我欺也,果然,八月底,杭州接連下了幾場雨,每場都讓氣溫下降三、五度,到了九月初已然是微涼天候,出門不再驕陽炙人,可以披上薄外套,到西湖遊船了。
從夏入秋,緊鑼密鼓
可不過就幾十年前,人們還沒有這番閒情逸致:農業社會的從夏入秋意味著緊鑼密鼓的忙碌,人稱「雙搶」:搶收成、搶播種,膽敢和天搶時間,其緊張可見一斑。
杭嘉湖平原在農業傳統中是夏、秋二季稻地區,夏季氣溫高,水稻生長週期大致在兩個半月到三個月:清明後播種育苗、五月初插秧,進入三伏天開始收成,收穫的是為夏季稻;入秋後天氣涼快了下來,水稻生長週期得長到三個半月,這便是「雙搶」的由來:依照經驗,農民必須在立秋前插完秧,留給水稻一季以上的生長期,因為氣溫一旦低於攝氏二十度,水稻便停止生長,而江南一帶深秋的寒潮,通常會落在十月底或十一月初。如果秋季稻沒趕在大降溫前完成「灌漿」(從稻穗開花後到穀粒成熟的時期),那米粒也就成了空苞,這片田便是廢了,幾個月來的辛苦,也就付諸東流。
正因為一環扣著一環,尋常百姓眼裡心裡,有文人面對秋日時的萬物蕭瑟、月夜相思嗎?恐怕是沒有的。面朝水田背朝天,秋日鄰近帶來的,是實實在在,鐵打一般的勞動時長:農家的一天通常在凌晨四點開始,天光未現就下田,一直工作到十一點,休息三小時,下午兩點接著開工,田間忙活到太陽完全落下,一天勞作超過十二個小時,沒有週休,沒有假期,猶如鋼鐵俠的工作模式,大概馬斯克看了都要驚嘆。
工時長、強度高,秋夏間收成,還要接受烈日和雷雨的間歇性考驗。立秋之時,剛剛搶收下來的夏季稻通常晾曬在田埂上,曬稻需要陽光,可雷陣雨總是突如其來,有時察覺天光不尋常,抬頭見一大片烏泱泱的雲正飄過來,趕忙大手一揮:「烏雲來啦,大夥兒進─屋─啊!」原本彎腰種地的農人們趕忙放下手中秧苗,抱著正曬到一半的稻穀拔腿飛奔回穀倉。
秋收,秋收,收穫的背後,與其說是滿足,不如說是辛勞。
秋風起,滿城桂花香
我有幸生為廿一世紀的城市白領,與秋收之前的辛勤勞作無關,對長江流域的秋天記憶不是汗水而是花香─是的,秋日裡,滿城桂花香。
十年前中秋前後,我搭乘夜車到九江找一朋友,搖搖晃晃的列車上睡去,隔天破曉時被長江貨船上的鳴笛聲驚醒,開窗,江上大霧,眼見多江匯聚於一。也就是這次,我知道了「九江」之名的由來,《晉太康地記》記載,劉歆以為湖漢九水(贛水、鄱水、余水、修水、淦水、盱水、蜀水、南水、彭水)入彭蠡澤也,這是九江得名之源。晨霧中卻隱約有香甜之氣,待下了火車,清晨在站外和朋友會合,我終於確定下來─流動在風裡的,是桂花香。
長江流域的桂花之香,能香到在火車上都聞得到嗎?多年來,我一直不敢肯定那天清晨時分,江面上傳來香氣的嗅覺記憶,究竟是個人的真實經歷,或者是吟風弄月式的腦補,直到幾年後第一次在杭州過秋天,我才知道,「丹桂飄香,金風送爽」,不是文學形容,而是耳鼻皮膚實際能感知到的具象描述。
那日和朋友到虎跑拜訪一茶室,搭乘計程車一路從城西轉南,靈隱之後,已然不是都市風景。兩旁都是大樹,將沉未沉天光讓成片的林色少了活潑明亮,竟有幾分高緯度森林的沉鬱,我按下車窗,九月底的涼風就這樣順著青灰色的光影裡直灌進來,夾著花香,有些唐突卻令人驚喜,「好香啊!」我忍不住說,「桂花開了呀」前座的計司機大哥不以為意:「剛好路過滿覺隴,現在整個西湖畔,都是花香。」
江南桂花盛,杭州、蘇州均以桂花為市花,杭城種植桂花的歷史,甚至可上溯千年至南宋時期。《咸淳臨安誌》有這樣的記載:「桂,滿覺隴獨盛。」所謂「滿隴桂雨」這新西湖十景,原來是古人就有的風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