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8:30东京

我知道，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。

只是从没预想过该在何等季节、怀揣何种心态，肩起厚重不减的背包，伴随晨

间电车窗外摇晃的港湾，再次抵达台场海滨公园的沙滩。

是否这样做，就能与二十岁重逢呢？

当年的那个男孩，深受旅游书籍的启发，向往著于至关重要的年纪，展开一趟

专属于己的旅行。在与爸妈几度商讨后，总算获得一张飞向日本的机票作为成年礼，由此踏往旅人的长路。

如今回想，东京，理应即是所谓的起点吧。

断断续续的回忆里，我仍记得自松山机场起飞前的忐忑不安，记得飞抵苍穹时

的辽阔无边，当然也记得准点降落羽田机场后，那场毫无预警的雨落，像是有谁正喜极而泣，庆贺著一名旅者的初探 。步出滨松町车站 ，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前，人流同车龙如梭交错，唯有我不疾不徐，停在能纵览东京铁塔的街边，欣喜不已。

那是趟满载而归的旅程，我几乎逛遍所有著名的景点，感受著与旅途频率同步

的心绪。有六本木Hills 展望台独赏夜景的孤独，有踱步惠比寿餐馆门前无胆走进的怯懦，有井之头恩赐公园悠闲躺卧草地的写意，更有望向原宿街头时髦男女的钦慕之情。太多的太多，如万花筒般目眩神迷，教人难以计数。情感的肆意波动，源于当下的无拘无束，如此赤裸，却无须粉饰。毕竟说到头来，这终究是一个人的旅行。

遥记返台那天，我特意早起，把握剩余的时光，搭乘百合海鸥号朝海滨公园去。

驶离了闹区，拉远了距离。视角转换后，反而得见全貌，方能不疏漏地将东京

留藏心底。

早晨八点半的台场，气氛不比夜晚浪漫。没有成双成对的情侣，仅有西装笔挺

的上班族，步履匆快地像连自己都要抛下。褪去了夜色的伪装，天际线的繁华亦更显清晰。白天的彩虹大桥，就只是座桥，不扮演著谁甜言蜜语里的隐喻，进抵不了人心扑朔迷离的岸，反倒凸显桥体本身的壮观。而眺望的视线，再左顾右盼，终会聚焦回那即使为高楼大厦藏掩、也一眼能辨的铁塔。无论身在何处，我总是不自觉地寻起它的踪影，仿若别具寓意的城市座标，即使望不见，脑海忆起，亦能安心。

离情依依，难舍难分，于是我笨拙地将手机架上背包，试图在打道回府前留影

纪念。这张相片，效果并不好，后来却长时间地设成手机桌布，更曾作为我独立印刷的作品封面。

「妈妈妳看，是东京铁塔呀！」

头一回带上母亲出发海外旅行，是在枫红尾声的晚秋。我们凭著一张广域周游

券，以东京为据点，前往邻近的区域观光。在镰仓冷风刺骨的大海面前，用热腾腾的红豆汤驱离寒意，搭著复古的电铁驶回夏季；在轻井泽骑著单车穿行林木挺拔的山间，还不忘停在木屋前幻想山居生活的丰实与简约，直到邻近的房仲热情地递出传单，我俩才仓皇逃离；在河口湖旁的神社，富士山毫无保留地展露眼前，那山巅约略的积雪、地面成堆的落叶，都是时节转换的风物诗。当然，每天返程路上，总要等到铁塔映入眼帘，连声惊呼之余，才有回到东京的感觉。

将喜爱的景致与妈妈亲自分享，反倒比只身远行的独享，来得更具意义。透过

这样的旅行，也逐渐让我们在家人的表象之外，开始真正地朝彼此走近。

「据说，能一起看到东京铁塔熄灯的情侣，就会幸福美满喔！」

临时起意的圣诞假期，未能提早规划，饭店价格均已水涨船高，远超预算。可

为了不让心仪的女孩失望，我转而用Airbnb 在赤羽桥附近订了个短期公寓。本来不抱期待，只求有处过夜，却惊喜地坐拥一览无遗的铁塔窗景。于是我半开玩笑地，谈起流传多时的都市传说，却无人当真。可能我们都还太过单纯，总以为幸福唾手可得。

气氛最暧昧的那一夜，我们搬离了公寓，路过雷门高挂的灯笼，住进浅草河畔

的商旅。办理手续时，柜台人员骄傲地自荐起顶楼的景观浴场。于是我俩听从建议，在那能俯视隅田川对岸风光的露天足汤，吹著迎面而来的晚风，紧紧地相互依偎。

奇怪的是，望著眼前的晴空塔，我的心里却止不住地想起东京铁塔。

是否错过了熄灯，就没有幸福的可能？

或许吧，那竟成了我们的最后一趟旅程。没能等到灯灭，感情反倒先一步黯淡。

一转眼，十年后的台场，如往的早晨、迥异的年岁，我再次归返起点。

顶著高照艳阳，除了这罕见的猛暑气候，放眼望去，一切都与当年相差不远。

启程前，我本想揹起当年的背包，回到初始的原点。但翻箱倒柜后，辛苦找出

的背包已严重发霉，背带亦不牢靠、摇摇欲坠，只得悻然作罢。可我突发奇想，剪下背带的一段，放在身上，伴著我此刻走返海滨公园，也陪著我于昨夜登上这些年来惯于远望、却从未亲临的东京铁塔。

「第一次来吗？」

赶在最后入场时段，漆成红色的电梯门前，仅有迟来的我兀自等待。藏不住的

兴奋之情，感染著身旁的工作人员，于是他禁不住好奇地，随口问起我的旅行。

「该说是第一次吗？无论如何，每次回来，都像第一次呢。」

「也对，这就是东京铁塔的魅力啊。」

还来不及厘清围绕铁塔而生的万般思绪，高速运行的电梯已将我送抵百余米高

的展望平台。这般海拔，实在不值一提，但凡周遭新建的商办住宅，都能轻松凌驾其上。然而即便是晴空塔、六本木Hills，乃至于新开的话题地标Shibuya Sky 都撼动不了它的地位、它的经典。

暸望台面积并不大，迅即能绕完一圈。我依依不舍地伫留某扇落地窗前，因为

自此下望，恰好能瞥见三条道路巧妙相会，搭配夜里映亮的橘红灯光，宛若成了另座东京铁塔。不著急离开的我，索性席地而坐，竭尽所能地想待至最后一刻，却依然没等到灯熄的瞬间。

被时间缓解的遗憾，终究是个遗憾，不可能风轻云淡。可即便如此，倒也无所

谓了，能在热爱的城市，执拗地做著傻事，我其实早已是个幸福的人。

如同我始终相信的，那总有一天，便是今天。

我也心知肚明，就算身边的陪伴，最终都将不免俗地离散，至少东京永远都在。

见证男孩踏上路途，踉跄地走过旅程的欢快与悲苦。比起身边来去自如的淡薄情分，或许这样恒久不变的约定，才是值得倾尽一生的投入。

于是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只背带，像是自光阴里撷取一段过往，轻放在公园的树下，任其生长，盼它茁壮。这并非什么时光胶囊，不过是履行承诺后，发自肺腑的欣慰与感谢，也用以提醒这片风景，我曾回来过。一切都好，别来无恙，愿你也好。

重新出发前，灵光乍现，复将相机放上背包，试图如法炮制地再次合影留念。

人没长进多少，依旧笨手笨脚，但至少我已能熟练地享受，享受著所有长途当

前的遭逢，也享受著既悠远又须臾的等待，等待著下个十年，再与自己遇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