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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饮食关键字】唾液分泌、饑肠怒吼!饮食文学的意在言外
食物是种符码,负担著某种叙述上的任务。
这种「意在言外」的叙述技巧是象征,
有效运用象征,会引领读者到更宽阔的想像空间。
饮食文学是特殊主题,精彩书写往往牵动我们的生理反应,令唾液大量分泌,饑肠怒吼。
完全壮阳食谱。©焦桐
一九九九年,快完成《完全壮阳食谱》书稿时,「人间」副刊同事张定绮正在翻译伊莎贝阿言德的新书《春膳》,她说:「这本书的创作风格和理念,很像你的诗集。」我好奇略翻了几页即不敢继续看下去,深怕受到影响。
直到二十年后我才捧读《春膳》,一开始读就停不下来了,十分佩服阿言德的描写功力,叙述流畅,饱满著兴味和画面感,优美,幽默,色影幢幢。这本散文令人赞叹,诸如描绘童年时厨娘统治的老厨房,「是个黝暗而通风不良的大房间,木制家具浸润了一千顿饭的油腻。」她总是把应该美味的食物,都做成「寄宿学校式的稀糊酱」,「甜点总是像蟾蜍肚皮抖动不已的桲酱果冻」。
阿言德显然对寄宿学校的伙食心碎,如面对周四的汤:「黑色的液体里漂浮著无法辨识的灰色团块,可能是昨天的剩菜。在女校长仁慈但绝无妥协的注视下,需要极大的自制,才能将它一汤匙一汤匙送到唇边」。全书妙句横生:「凡是为情人烹调的食物,都带有情欲的色彩,但若两人一起动手做,并趁著剥洋葱皮、扯朝鲜蓟叶片的良机,淘气地顺势脱下一两件衣服,效果会更好……男人最大的情欲诱惑力,就在于擅长厨艺。」叙述她迷上丈夫,是他在炒锅、汤锅、平底锅之间挥洒自如:「他煮饭的时候,我己经在想像中剥他的衣服了。」
Isabel Allende 散文《春膳》©焦桐
一砂一世界,一花一佛陀
二〇〇一年我离开中国时报「人间」副刊编辑岗位,转任中央大学中文系教职,同时创办「二鱼文化」。当时我的学术兴趣即明显倾向于文学主题学理念,编了多种主题文选,创办《饮食》杂志,和年度饮食文选,当然我自己也展开饮食文学书写。可见我很早就关注主题散文,并有意识地探索饮食文学的可能性。
我编人间副刊十四年半,几乎每天都向海内外华文作家、学者邀稿,邀稿总是很
顺利,主题、字数、交稿日期,好像客制化订单。出版社创立之初,仍是惯性编辑人,我广泛邀约书稿,颇受挫折。焦妻见状安慰:「你自己写呀,你又不是不能写。」
虽然我的写作速度缓慢,二十几年来,也累积了不算少的作品,我暂时将这些散文创作归为饮食散文。
饮食文学自然还不宜归为文类,却是相当基础的主题学创作实践。吾人不妨视饮食文学为主题学研究,或一种次文类,具有文学特质、文学趣味、以饮食为主题的
写作。
十四世纪起Literature 出现在英文里,意思是「通过阅读所得到的高雅知识(in the sense of polite learning through reading)」。演变至今,文学可解释为写得很好、具想像力和创意的书写。文学语言不仅是指示性的,往往还带著高度的暗示性。如松露代表了细致和优雅,冬天最任性的果实;苍蝇是寻觅松露的「金钥匙」,苍蝇藏身产卵的下方,正是松露隐匿之处。
这种「意在言外」的叙述技巧是象征,语言文字不可能完全传达复杂细密的思想,和曲折起伏的情感;有效运用象征,会引领读者到更宽阔的想像空间,使文学的密度增高。象征不是露骨的呈现,而是暗示。艺术不是流水帐,艺术的特征之一是以有限寓无限,所谓「一砂一世界,一花一佛陀」,就是以片段情境,含沙射影地,唤起整体的情境和趣味;为了实现这种含蓄的效果,暗示成为一项手段。
食物符码,是蜜糖也是砒霜
食物自然是一种符码,负担著某种修辞或叙述上的任务。日本作家冈本加乃子相貌丑陋又缺乏品味,却严重自恋,她欢喜用食物描写自己的身体,诸如「加乃子啊,你那如同枇杷般的明眸」,「我手指伤口的血渗入我如同马铃薯般雪白的肌肤」……
法国作家吕克兰的小说《一千六百张肚皮》的叙述者亨利布兰是小说主人翁,英国曼彻斯特市斯特朗杰韦斯监狱的厨师长,他任意用食物捉弄犯人的肚子,声称:「要折磨他们不能通过味觉器官」,「打击的目标不是口腔,而是胃和肠」;诸如使用高浓度硫酸镁配制的强泻剂,既不破坏食物的口味,又能准确打击目标。
(法)Luc Lang 小说《一千六百张肚皮》©焦桐
有一次他使用含铅的收敛剂,能吸尽肠胃里的食物水分,引发无可救药的便秘。他支配囚犯的肚肠,支配他们的肉体、心情和性格。亨利布兰担任监狱厨师长之前在船上工作,船上生活和监牢生活的共同点,都是生活在封闭空间,任人摆布,任何反抗都叫暴动。
他有著不可抑制的欲望,希望囚犯们「化为厕所无底马桶里臭气熏天的腹泻物,希望他们的肚肠拉光稀薄的秽物,希望他们的肚子拉出肠子,希望所有的人都化为一摊摊黑乎乎的液体,汇成一条河流,流入魔鬼燃起熊熊炉火的炽热的地心。」
后来,暴动的囚犯占领监狱,在媒体渲染下变成英雄,电视台在塔楼上安装一排摄影机,使用变焦镜头抵近拍摄:「每介绍一人,就播放一回犯罪人测量卡上的侧面像,另外放一段该人在斯特朗杰韦斯屋顶上行走的片。」荒谬的报导和名嘴言谈,很容易令人联想台湾的媒体。
唐代忧家国,宋代重生活
从现有文献上观察,苏东坡可能是中国饮食文化史上第一位自诩为「老饕」的人。饕餮之徒,本来不是什么好话,贬意十足,恐怕是到了苏东坡才改邪归正。他的〈老饕赋〉极想像之美,请来神厨,聚集了天下美味珍食;复有美女侍宴,弹奏,唱歌,醉入骨髓时,煮茶啜饮:「庖丁鼓刀,易牙烹熬。……盖聚物之夭美,以养吾之老饕。婉彼姬姜,颜如桃李。弹湘妃之玉瑟,鼓帝子之云璈……响松风于蟹眼,浮雪花于兔毫。先生一笑而起,渺海阔而天高。」
相对于唐代,宋代文人更注重生活的闲适,其生活态度和审美观已经世俗化,少了唐代诗人的忧国忧民、渴求立功立言立业,多了一些生活美学,形成「以俗为雅」、「以故为新」的一代文风。因此,苏东坡直接、间接描写饮食烹饪的诗文颇丰,这些诗文从另一个向度展现苏东坡的美学理论和实践,也反映了宋代中国的饮食风俗,是值得深耕的学术领域。
唐人文会图©国立故宫博物院
从饮食文化观社会面貌
杨绛散文《干校六记》记载杨绛、钱钟书在干校两年的劳改生活片断,其情绪之节制,愈见智慧之凝炼,淡淡的笔触,勾勒处皆见辛酸。如出发前置备行李,把箱子用粗绳子密密缠綑,防旅途摔破或压塌。可惜能用粗绳子缠綑保护的,祇不过是木箱、铁箱等粗重行李;这些木箱、铁箱,确也不如血肉之躯经得起折磨。
文革时杨绛被下放干校劳改,看守菜地,一次看见三个女人在偷青菜,惊觉被发现,「她们站起身就跑,不料我追的快,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抛掷地下。她们篮子里没有赃,不怕我追上。其实,追祇是我的职责。我倒但愿她们把青菜带回家去吃一顿;我拾了什么用也没有。」青菜是很廉价的食物,唯其廉价而结伴偷窃,可见生活之艰辛,社会之凋敝。杨绛叙述追赃,使用轻松化的语言,让场景呈现淡化的效果,恰恰彰显乱世中的胸怀。
此篇名为〈学圃记闲〉,记的却是同胞偷菜逃跑的事。在那场漫天盖地的政治风暴中,唯其轻淡叙述,更显悲悯之深刻。杨绛的散文和沈从文一样,秉持中国优美的抒情传统,气度恢宏,又能充满节制,写人间悲痛处每每能够平淡面对,更见她深刻的散文艺术。
宋人注重生活情趣,从饮茶文化便可略窥一二。©麦翔云/ 旅读
文学与非文学的言词是浮动的,不固定的,美学功能的范畴时张时缩。我们必须承认有些传记、食谱、菜肴、人物事迹、饮食卫生、餐馆介绍等等作品有其功能和地位。诸如文君当垆相如涤器,《汉书.司马相如列传》所记述这对才子佳人私奔、开小酒店营生的故事。《世说新语.识鉴》载张翰思念家乡的菰菜、莼羹、鲈鱼脍,感叹「人生贵得适意尔,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?」遂辞官返乡。
饮食文学是特殊的主题,精彩的书写往往会牵动我们的生理反应,令唾液大量分泌,饑肠怒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