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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精彩封面故事】从伊索寓言到世说新语
北风与太阳相约,若是能让过路的旅人脱下斗篷就是赢家。谁知北风愈吹,旅人包得愈紧;太阳愈晒,旅人穿得愈少。《伊索寓言》众多故事当中,这可算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则,隐喻控制力道愈强,反抗力道愈大。多年以来,不少漫画、童书、电影、歌曲辗转援引典故,乃至登上《国际语音学会手册》,翻译成为多国文字,作为音标纪录示范案例。
USO,伊索寓言/是说,世说新语
关于控制与反抗、北风与太阳,《世说新语》所载七步成诗也有类似寓意─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,不成者行大法。应声便为诗曰:「煮豆持作羹,漉菽以为汁。萁在釜下燃,豆在釜中泣。本自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?」帝深有惭色。─不过历史证明,最终北风得胜。曹氏兄弟同时爱上甄宓。他们仨一个北风、一个太阳、一个旅人,甄宓却在与曹植私奔途中反悔,选择面包而非爱情,日后成为文昭甄皇后。而曹植郁郁不得志的下场,也印证当时曹丕的「深有惭色」显然持续不久。
轶事寓言,史书小说傻傻分不清楚
曹丕篡汉、三国鼎立,结束自秦以降四百余年,中原大地的统一局面。史称魏晋南北朝、五胡十六国的这段过往,就政治上刀刃相向,是最坏的时代;就文化上却是烂若披锦,堪称最好的时代。刘义庆作为南朝刘宋宗室,在任官以外的闲暇时间,召集门下文人编录前朝及当朝的雅士风流、名人轶事而成《世说新语》一书,能在千百年后入列国文教材,足证是这个最好的时代的文化产物之一。
书中人物有名有姓、有头有脸,书中内容有模有样、有凭有据,当是史实无疑。然而书中角色倒也有棱有角、有血有肉,书中叙事有枝有叶、有声有色,编辑团队善用对比、譬喻、夸示种种修辞铺陈情节,或可将之视为小说。倘若《伊索寓言》系将具备USO特质(日文汉字「嘘」的读音,意即夸张的谣言/谎言)的故事敷演开来,那么《世说新语》则系将具备现实意义的故事娓娓道来,道出了弦外之音。
脱离道统舒适圈,迎向文艺蛋黄区
寓言有其目的,旨在藉此喻彼、寄托事理;史书也有其目的,旨在归纳因果、判别忠奸。然而,轶事与小说是中性的,作者单纯描述,读者各取所需,像是一只万花筒,元素不过就是那些,排列组合却操之在己。刘义庆生逢乱世(南朝),又身逢乱源(皇室),他无心拨乱反正、无心角逐权柄,唯一有意的是文学。可以见得他出书编书不为名留青史,只为自己写了有趣,而他人看了有趣。
为写而写、为文而文,在这当时并不容易。须知道,《世说新语》成书年代,距离曹丕揭开「奏议宜雅、书论宜理、铭诔尚实、诗赋欲丽」的文学自觉风气不过二百年,世人对于纯文艺审美还在摸索,活在「道统舒适圈」的刘义庆能够脱开束缚,尤属难得。
开时代风气,志人言故事
尤有甚者,尽管《世说新语》围绕孔门四科,它却不若《论语》微言大义、包袱沉滞。如前所述,刘义庆创作初心只为写了有趣、读了有趣,是故,他的观照独到、心态宽厚,在那些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的罅隙之间,突出角色不为史载、不为人知的面貌。往后,更掀起一波志人小说风潮,裴启《语林》、郭澄之《郭子》、沈约《小说》、邯郸淳《笑林》等书纷纷问世。
化身酸民网军,写下幽默故事
或者可以这么说,作为小说,它所关注的并非角色来自哪里、站在哪里、去到哪里,而是角色怎么来的、怎么站的、怎么去的。刘义庆选择了或风趣或温馨或惊悚或猎奇的题材,补强史书不够说、不肯说、不愿说、不能说的角落。它像是中国版本的马克吐温幽默故事集,而该书的编辑团队,则像是魏晋版本的批踢踢乡民、酸民和网军,一针见血地评论了正规媒体的评论。
原来我们这样近!
晚清经学家刘熙载如此梳理中国文学史:「文章蹊径好尚,自《庄》、《列》出而一变,佛书入中国又一变,《世说新语》成书又一变。此诸书,人鲜不读,读鲜不嗜,往往与之俱化。」可见其承先启后、又扭干转坤的地位。这每则不过百余字、数十字(甚至不超过一行)的人与事、言与行、说与语、品与味,在在赋予了那些英雄枭雄奸雄狗雄以人性。读历史的时候,他们彷彿辽远辽远;当历史化为小说的时候,原来我们这样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