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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精彩封面故事】最佳原著剧本与最佳作词人:剧场之外,我是元朝李宗盛
细读关的剧曲与散曲,只觉天悬地隔,前者热血盈颅,后者多有妩媚缱绻之作。于是历来学者不乏质疑某某作品并非出自汉卿之手者,其实是模糊了词与曲、自述与代言、最佳原著剧本与最佳作词人的界线。写作《窦娥冤》的时候,关可以是窦娥、蔡婆,也可以是赛卢医、张驴儿;写作散曲的时候,关有时是自己,有时是歌女,不能一概而论。
自述与代言,双笔齐下
散曲系不含搬演、单纯歌唱的调子。无须氍毹(音渠余,地毯之意,代指舞台,因古代演剧多在地毯上)、戏服、妆发、道具,哪里有听众哪里就是舞台(甚至无须乐手,清唱亦可)。可以是简短的一支,称为小令;连缀的两三支,称为带过曲;或者意犹未尽,将同一宫调的几个曲牌筹组成套,称为套数。有些像是当今演唱会,几支蓝调连著唱、几支爵士连著唱、谈爱情的连著唱、谈亲情的连著唱,各自形成一个单元。
宋词当然也唱,却是文人相互酬唱,多半我手写我口、我口唱我心。元代文人的写作不是消遣、不是风雅,是为生计,写了以后交由歌妓表演,自然必须代拟情境口吻。一如李宗盛的作品,写给陈淑桦是陈淑桦的样子,写给莫文蔚是莫文蔚的样子,自弹自唱却是李宗盛的样子。关写杂剧,就是金马奖的最佳原著剧本;关写散曲,就是金曲奖的最佳作词人。
少女情丝种种 出自大叔之手
由此观之,散曲无论写作风格或表演模式,一派民歌气象。自然,《诗经》那些「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」一类作品,成了市场所需。终日流连银台玉楼的关汉卿,没理由不被音乐总监追著邀歌,留下大量男欢女爱题材的小令,也是情理之中。不必因此质疑,写作剧曲与写作散曲时的他是否精神分裂,反而更该赞叹写什么像什么的功力。身为剧作家,能在剧曲一人分饰多角;转为填词人,也能在散曲嵌入各种情境。就是男欢女爱,也有单恋与新婚之别,也有闺怨与离愁之分,也有少女与少妇不同声气。有的如「溪又斜,山又遮,人去也」直追陶诗境界;有的如「一春鱼雁无消息,则见双燕斗衔泥」则像宋词哀婉;有的如「怀儿里搂抱著俏冤家,揾香腮巧语低低话」,若不仔细比照上下文,就是出现在《金瓶梅》里也似无不可!
词人与歌人的相知相惜
曲自词而生,能够代言,当然亦可酬唱。除却「身历其境」地化身少女少妇,自剖难言情事,关汉卿也曾「跳出局外」地侧写歌女艺伎,描摹职涯百态。一个套数〈赠珠帘秀〉,纪录了他与名角珠帘秀的合作关系。你我不妨想像《救风尘》里的赵盼儿,原型即源自珠帘秀;而珠帘秀也可能成为《救风尘》写成以后的首位读者、首位演者。
该曲先从「轻载虾万须,巧织珠千串」寄物喻人,再从「金钩光错落,锈带舞蹁跹」藉物拟态,乍看写的是珠与绣,实则想的是珠帘秀。珠与绣迎光折射出的琉璃幻彩,即是珠帘秀于舞台上散放的艳异清辉。词人与歌人间的相知相惜,由此可见一班。全文精雕细琢,恰恰对应女演员纤丽外形;堂皇斑斓的描写底下,却也暗藏女演员的职场悲欢。
越过山丘 时不我与的哀愁
一如李宗盛能写〈阴天〉的寂寞寥落,亦能写〈 山丘〉的更年体悟,关汉卿写给歌女所唱是一个样,写给自己所唱是另一个样。单单一套〈不伏老〉(详见P.53概论),其酣畅淋漓、其自我解嘲,百分百体现对于宋词的挑衅──你要我走阳关道,我偏要过独木桥。过往文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歌场舞榭(就是去了也不便大方承认),他倒是一副「你奈我何」的理直气盛。
人入中年,心随境转。不伏老即便不服老,已现「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」的端倪。进入〈四块玉.闲适〉此情更甚。头三阙一连以三个「闲快活」作结,全曲不见一冷言僻字,白描一幅归园田居景致,一新前期创作气象。尤其最末一段格调高华──贤的是他,愚的是我,争什么──可以是对鸡肠小肚的世俗所说,可以是对层层威逼的社会所说,感怀、感慨,又感人。
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
一二七六年,忽必烈吞金灭宋,关汉卿趁机南访。见到杭州纷纷扬扬,与一辈子生长的北地大不相同,提笔写下一套〈南吕.杭州景〉。一般认为,此番旅游经验,也是促成《窦娥冤》设景楚州的原因。历经国破,江南山河俱在,只见「望钱塘江万顷玻璃。更有清溪绿水,画船儿来往闲游戏」,顿时关的散曲,则不单具备文学意义,尚且具备史料意义,供人遥想当年。
元代汉族文人正是如此。因为没有官衔,所以不入史册;因为潦倒逍遥,所以乏人闻问,生平都得通过蛛丝马迹深思细掘。那些我手写我口、我口唱我心的词家尚且如此;何况代他者立言、诉对方故事的剧人?然而,兴许关汉卿并不介意。他的气魄,早在《窦娥冤》里、在《救风尘》里,在诸多散曲作品里。毕竟──贤的是他,愚的是我,争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