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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精彩封面故事】窦娥冤不冤?话说从头⋯⋯
疫情罩顶,戏院紧闭,各家片商无不面临损益难关,纷纷推迟档期。戏剧作为文学一类,不同于诗歌、散文、小说, 作的时候自由,读的时候自由,须得通过商场机制检验,始能存活于当下,枉论见闻于后世。而窦娥故事所以能够搬演再搬演、改编再改编,就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升斗小民,也知道六月飞霜、顺水推船的典故,不可不谓渗透人心。
是家庭通俗剧 也是社会公案剧
窦娥之冤,冤在忠孝节义一应俱全,却在现世不安稳的前提底下,落得个岁月不静好。因为四十两银子的债务,小小端云卖作蔡家童养媳,改名窦娥。也曾举案齐眉,而后丈夫病死;也曾婆慈媳孝,可惜好景不常。因为婆婆几个闲钱,终究引狼入室,触发连串危机。尤有甚者,公权力无从发挥作用,窦娥心愿只能一退再退,退到冀望来生真相得以大白。
余秋雨试析杂剧两大精神主调,一是倾诉整体性的郁闷和愤怒,二是讴歌非正统的美好与追求。关的作品多半属于前者。
一如当今影坛,法庭题材为数众多,几独立成一个类型,元曲之中,公案同样受到欢迎。毕竟当朝尚武轻文,诸多官吏可能甚至胸无点墨,导致弊端丛生。通过戏剧,百姓得以投射自我,进而一吐怨气,此即悲剧洗涤人心效果。
笑著笑著就哭了 哭著哭著就笑了
窦娥是否感天动地似无疑问,然而,窦娥是否「本格悲剧」却曾经引发讨论。
缘起王国维于《宋元戏曲史》中如此写道: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,则如关汉卿之《窦娥冤》、纪君祥之《赵氏孤儿》。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,而其赴汤蹈火者,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。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,亦无愧色也。往后钱钟书却反驳道:中国戏曲家在悲剧创作上是失败者。
固然,杂剧碍于演出模式(戏曲是门综合性的艺术,戏曲剧场也是个综合性的场域,来到这里不单单要听戏,还要与朋友联系感情,因而边看边聊边吃边喝不但是家常便饭,更是理所当然),难如欧美剧场个个都正襟危坐、全神贯注,势必安排若干插科打诨,始能吸引看客。比诸《窦娥冤》一剧,包括赛卢医自介「死的医不活,活的医死了」、桃杌自曝「来告状的,就是我衣食父母」,不过都是小小的滑稽桥段,并不影响整体悲剧含量。
©王盈颖/ 旅读
窦娥不够冤?重理悲剧定义
两位学者展开长达半世纪的学术争辩(尽管王国维早于一九二七年投湖自尽,这场对话只限单向讨论),援引西方理论检视中国戏曲,症结有二:一、窦父高升归来、重审冤案,楚州大旱三年的真相水落石出,削弱力道;二、窦娥际遇偏向造化弄人而非性格缺陷,使她缺乏内在挣扎,行为过于被动且单一。
众所周知,中国喜好团圆结局,就是明代传奇动辄四、五十出(详见P.122「一年读罢」专栏),生旦二人千里乖隔、命途多舛,情节最终必成眷属。而《窦娥冤》碍于杂剧四折体例,关汉卿偏偏将她指天骂地的高潮段落放在第三折,单只为了父女人鬼能够重圆,造成第一、第二折场次拥挤、线头繁多,结构大抵看来不甚匀称。没能在正反搏斗、天人对峙最紧绷的时刻戛然而止,留待观众步出剧场以后自行回味寻思,确实是《窦娥冤》一大遗憾。
如果蔡婆不软弱 窦娥不固执⋯⋯
其次,窦娥经历确实大多属于命运悲剧。即使在第一折开初,赛卢医、张驴儿尚未登场,单单七岁卖作养媳、十八岁丈夫亡化,便足够她自问自答「窦娥也,你这命好苦也呵」,枉论种种人善得人欺的遭遇,彷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用以试验人性的脆弱与坚韧。然而,面对各种冲击天外飞来,窦娥下场如此,恐怕并不全然只与命运相关。
单单第一折里,蔡婆的优柔寡断尽显无遗,窦娥与之共处长达十三年,没理由不摸透婆婆底细,丈夫亡故以后,自然成为一家之主。兼之从小寄人篱下,长年养成一清二白的性格也是无可厚非。面对张驴儿问道:「你要官休?要私休?」窦娥二话不说选择前者,一来相信自己,二来相信真理。可以说其固执是深化她惹人怜惜的原因,其固执也是催化她迎向终局的原因。
忠孝难两全 情义我心知
钱钟书所以认为窦娥抉择不构成性格悲剧,在于传统中国思想当中,关于美德总有高下分别。比诸忠孝两难的时候,多半选择忠(可见纪君祥《赵氏孤儿》);情义两难的时候,多半选择义(可见白朴《梧桐雨》)。于是,一旦窦娥将贞节观念置于一切之上,即使死亡迫近,也能够毫不迟疑地从容赴义,因而缺乏像是马克白夫妇那样,陷于野心与仁爱之间难以自拔的纠结。
综观全剧,窦娥确实一条肠子通到底。无论面对婆婆再嫁、自己再嫁、恶霸要胁、昏官侵逼,心心念念全是「我将这婆侍养,我将这服孝守,我言词须应口」,没有半点犹豫( 详见P.59引文),使得性格不如莎翁笔下角色复杂。
然而,我们也不妨质疑钱钟书等五四文人,对于文学理论亦存在高下偏见:悲剧优于喜剧,性格悲剧优于命运悲剧,诗优于剧,西方批评优于中国批评──于是一味将窦娥之冤套入西方理论检视,得出「中国戏曲无悲剧」的断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