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影《淑女鸟》描述加州小镇一对母女剑拔弩张的关系。克莉丝汀厌恶母亲给她取的名字，自我命名为淑女鸟（LadyBird ），让我想起〈必也正名乎〉 这篇文章。入学以前，为了注册缘故，张爱玲的母亲暂且以英文名字胡乱译成了爱玲二字，半推半就地送了进去。张自陈「有一个恶俗不堪的名字，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换一个」，毕竟这是母亲烙下的印记。

淑女鸟：张爱玲

导演葛莉塔洁薇未必知道张爱玲，张若是来得及知道《淑女鸟》，恐怕觉得海内存知己。小说《小团圆》里头令人恐惧的一段，九莉（角色名，影射张爱玲）欢欢喜喜捧著宛如字典的一叠温润的钞票上门，给母亲看，那是教授私下予她的一笔奖学金，总共八百港币。隔日再去，友人提及昨天一场牌局，九莉母亲手气不顺输了八百，不偏不倚，正好八百。然而她随即将话题岔了开去，一副不值一提的样子（注三）。张爱玲如此写道：就像有件什么事结束了，不是她自己做的决定，不过知道完了，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。

黄金枷角劈煞人

张爱玲无时无刻不想著还债，银货两讫。就是胡兰成不知打哪弄来一箱钞票，明知事有蹊跷、来路不明，仍旧留下那口箱子。张爱玲不是一般女性主义者，恋恋于自食其力。曾经引用苏青的话── 房间里每一样东西，连一粒钉，也是我自己买的。可是，这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？ ── 以为佐证。自食其力固然值得骄傲，然而未尝没有苍凉。即便如此，伸手要钱，究竟有违尊严。张爱玲心领了胡兰成的钱，说明了一件事：对于母亲的尊严，比起对于恋人的尊严重要。

一个小脚自由女神

其实，牙根紧咬，抚养两个孩子并非难事，偏偏在母亲黄逸梵而言，有她割舍不下的自由。黄若是善写作，出版自传造成的锋头之健，恐怕张爱玲也不及。

黄系湘军将领庶出，作为名门后代，无可避免地裹了小脚，然而一双小脚却拦不住她走南闯北。因为见不得丈夫纳妾吸烟，毅然撇下两小，作陪小姑赴欧留学，滑雪滑得比别人好，游泳游得比别人好，随身携著娘家的几箱骨董，一件一件地变卖折兑旅费。日后，她一个人水里来火里去，爱恋连连，失恋也连连。在印度做过总理姊姊的秘书，在马来西亚做过中学教师，在英国做过工厂女工。死的时候，张爱玲收到的遗物还是那口骨董箱子。

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

寻常人以为，张爱玲恨毒了她父亲，而事实是她恨毒了她母亲。因为对母亲还存著爱，一举一动都拉扯著她的心。对于父亲反正是放弃了，就当他从来不存在，一切都不在乎。不在乎也许才是世上最使人寒凉的情感。

一如寻常人以为，半自传性作品《小团圆》是用以报复胡兰成（注四）的手段。然而小说涂涂抹抹、掩掩藏藏了廿余年，最终问世，竟发觉邵之雍（角色名，影射胡兰成）戏份不过仅占三分之一，倒是蕊秋（角色名，影射黄逸梵）神出鬼没、贯串全局。这才知道一部曾经决计销毁、复又动笔删改的小说，其间千回万转，不过都在自我梳理心境 ──销毁的是母女关系，删改的也是母女关系。

钱是实，情是虚

好不容易逃出生天，张爱玲头也不回地朝母亲公寓奔去。放在通俗电影，此情此景很可以搭配约翰威廉斯的配乐，制造一个老泪纵横的团圆结局。然而小说《雷峰塔》是这么写的──露（角色名，影射黄逸梵）正在浴室照镜，闻言扭过了头。「嗳唷！妳是怎么出来的？」她笑道：「我听说妳病了。怎么回事？」──得了痢疾，父亲不给医，继母只给了一盒万金油，差点死了，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。数月不见，女儿逃了出来，她仍自顾自地照镜。

从此，母亲在现实人生的缺席，造就了她在张爱玲知觉意识（阴魂不散地）出席；而知觉意识（阴魂不散地）出席，也造就了她在张爱玲文学创作的缺席。

注三_参照散文〈童言无忌〉，张爱玲形容母亲「是个清高的人，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，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 轻」，恐怕是真的，因为看得很轻， 才能若无其事地赌掉了女儿的八百港币奖学金。

注四 _ 据闻，张爱玲得知朱西宁正著手撰写张的传记，因朱与胡兰成交好，恐怕成品偏向胡的一面之词，索性亲自动手书写，遂完成十八万字的 《小团圆》。